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基因编辑:天使还是魔鬼?|Xtecher甲小姐说(十八)

2017-05-21 20:14:29甲小姐


200年前,科幻小说《弗兰肯斯坦》曾拷问一个伦理议题:如果人类用生殖以外的方式创造定制化的生命,将会发生什么?


在200年后的现实之中,顶尖的基因编辑技术几乎已经可以做到“指哪打哪”——通过基因编辑胚胎、复活史前灭绝的猛犸象,甚至改造下一代人类也并非不可能。


然而,伦理挑战与技术难题几乎接踵而至:将基因编辑运用到人类身上,是否可以根据父母喜好定制婴儿?是否会只有特权人群才能接受优化基因?是否会出现《X战警》里有超能力的变种人?这是否将构成新时代的不平等?今天的甲小姐说,就为大家破解下“基因、伦理、商业”这个交叉话题。


前不久,甲小姐有幸拜访了诺贝尔奖的有力争夺者、哈佛大学遗传学教授、哈佛医学院基因组研究中心主任、DNA研究领域领军人物George Church。George Church曾于1985年参与并负责了投入达30亿美元、被誉为生命科学“登月计划”的“人类基因组计划”。而目前,Church和他的团队正进行的跨领域的基因工程技术,不仅可能对人类和社会产生重大影响,还将重塑全球经济诸多领域,例如农业、化学、医疗、能源、计算机等。产业整合之后,有望出现一个全球最大规模的产业:生命科学产业。


许多人类历史轨迹的重大拐点,往往发生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和时刻。而基因工程的拐点,莫过于CRISPR-Cas9基因敲除技术的大规模使用。


什么是CRISPR?《经济学人》将CRISPR技术称之为“红笔”:从此,敲除人类、动物、植物体内指定的基因,就可以像批改作业一样简单。


我们可以用一种白话的方式理解这项技术的价值:


如果把人类基因组比喻成一本百科全书的话,这本百科全书有三亿个字符,有很多章节、段落,而CRISPR可以在书里,像Word的编辑功能一样,准确地搜索到任何一个句子或者单词,然后把这个单词的任何两个字符之间切开——CRISPR的本质,是一把可编程的剪刀。


换句话说,这本百科全书,可能在十多年前,人类基因组计划就对它有了解读和一些很原始的查询工具,但非常复杂——光建立这个工具可能就要半年一年,人们一直没有一个很方便的工具可以真正去改变、操纵生物的基因组。而CRISPR的发现,就像是编了一个Ctrl+F的快捷键,你只要一键把你要的句子输入进去,它马上可以定位,而且把它切断。


Church告诉我,此前,基因工程都是基因编辑,以单一物种为导向,例如以酵母、大肠杆菌为研究对象,CRISPR之后,人类就正式进入了基因组编辑时代。


换句话说,在此之前,每个物种都有着不同的基因编辑体系,而CRISPR的诞生,为我们提供了高等动物通用型解决方案的可能。


据悉,科学家已利用基因编辑技术对细菌、人体细胞、斑马鱼、奶牛、猴子等进行过成功的遗传学改造工作。Church所在的哈佛大学正计划从冰冻的猛犸遗体提取基因,与亚洲象的胚胎基因拼接,培养出仅具有猛犸特征的大象,实验有望在2-3年完成,这项实验如果成功了,也许有一天,复活恐龙也不成问题。


但人类的野心会止步于“基因编辑动物”吗?虽然1997年发表的《世界人类基因组与人权宣言》和2003年发表的《国际人类基因数据宣言》,明确了人类基因工程的两个禁区:一、绝不允许非治疗性的生育筛选,二、绝不允许对基因做可遗传的人工编辑。但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,技术的最终用途还是人类本身。


科学研究背后的巨大驱动力是,基因,已被论证为众多疾病的“病根”:


每个人的基因中都有两套染色体,一套来自父亲,一套来自母亲,每套染色体组中有超过2万由特定蛋白组成的生物“字母”。到目前,医学界已经发现大约6000种疾病的罪魁祸首正是某些蛋白“字母”——由于某些DNA序列缺失或错乱,导致身体无法制造特定蛋白质,造成致命威胁,其中大名鼎鼎的就有泰-萨克斯病、镰刀型红血球疾病、血友病等等。


2013年,女星安吉丽娜·朱莉在进行基因检测后,发现自己BRCA1基因检测呈阳性,这意味着她患乳腺癌、卵巢癌的几率分别达87%、50%。她的母亲、姨母和外祖母均因癌症去世,为避免悲剧重演,朱莉先后切除了双侧乳腺及卵巢。


2011年去世的乔布斯,在患癌时,也曾花费10万美元进行全基因组测序,试图找到针对性的治疗方法。


两位名人的遭遇,让人不免联想:是否能在人类胚胎上改变基因,并将被编辑的基因遗传下去,这样人类是不是就不仅不会生病,而且甚至能实现永生呢?


作为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基因编辑先驱,Church告诉Xtecher,的确,时不时会有奇奇怪怪的公司来找他谈“超越底线”的科研项目,但他必须拒绝,“即使你只对自己进行基因改写也是伦理不允许的,这是对整个行业的伤害。”


然而,关于基因编辑在人身上的使用,曾经宣言中的保守“禁言”,正在不断被新的共识所突破。


据MIT科技评论统计,2015年,位于中国、美国、英国的至少四个实验室以及美国生物化学公司Ovascience均已公布了人类胚胎的基因编辑研究计划。


2015年,中山大学黄军就教授同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周灿权教授,公开披露了他们利用CRISPR技术,对人类胚胎基因组进行改造的研究结果,引发伦理学争论,其论文甚至被《自然》和《科学》杂志拒载。


2016年,广州医科大学的研究人员利用CRISPR技术对人类胚胎进行了遗传性修饰,用于抵御HIV,遭到热议。


抛开伦理因素,大多数人对CRISPR技术的强大其实并无争议。但从进化生物学角度看,由于“脱靶效应”存在,在修饰基因组上,CRISPR不会是一个圆满的通用解决方案。


什么是脱靶效应?前文提到,CRISPR相当于一把可编程的“剪刀”,但大多数人忽视了,CRISPR-CAS9在进化中并非为基因编辑而生,它是一个敌我识别的免疫系统,只要不误伤细菌自身DNA就算完成任务。因此,它的切割不会那么精准,加上CRISPR-CAS9是细菌不是哺乳动物酶系,跟人类DNA修复系统缺乏配合,很容易会“误伤”好的基因。


中国科学家在编辑人类胚胎的尝试中,就发现了很多非特异性切割,造成了诸多基因突变,反而引发其他缺陷或疾病。


其他研究实验则发现,对发育早期的胚胎进行编辑,会有编辑不完全,即“镶嵌现象”的风险。“镶嵌现象”是指从单一受精卵发育而成的同一个体的细胞有不同的遗传组成、染色体结构或染色体数目的现象。


基因编辑最大的风险来自于,一旦基因改变遗传给下一代,这样的遗传学改变将很难逆转或移除,它影响的将不仅仅是某个人、某个社群、国家或种族,而是全人类——而永久性的“增强”式基因改写,甚至有可能触及伦理道德争论,并加剧贫富差距与社会不平等现象。这意味着,基因编辑应用于临床不仅很遥远,且应加以严格限制。


上海复旦大学生物学家赵世民教授就曾警告世人:“大量地、不受控制地编辑DNA会导致人类灭绝。”


1997年,一位名叫Robert的19岁肝衰竭患者,成功移植了经过基因改造的猪肝脏。由于猪器官在大小、结构及功能上,与人体器官相近,并且有着繁殖成功率高、生长周期短的优点,其被视为人类异种器官移植的最佳选择。不过,这一类实验在手术完成三周后被政府紧急叫停,因为科学家发现动物基因中,存在一种内源性逆转录病毒,它对物种自身无害,但当其与人类细胞结合时,病毒会侵入人的基因组,造成新型遗传性疾病。艾滋病的出现就是前车之鉴。这让人们对以基因编辑治疗疾病总显得疑心重重。


好在,异种器官移植沉寂18年后,人们有了重要的突破。eGenesis公司宣布利用CRISPR技术成功消灭了62个猪基因组内的病毒元件,这让异种器官移植向前迈出了一大步。eGenesis公司由Church和他的学生、哈佛大学博士杨璐菡在2014年创办,致力于推动异种器官移植的临床应用。据eGenesis研究成果显示,只要将扫清病毒基因的猪细胞,放进一个去掉核的猪卵子中,利用克隆技术得到一个猪胚胎,当这只小猪出生后,它身上都是经过修改的没有病毒基因的细胞,每一个元件都可以用于救助需要器官移植的人类。如今,eGenesis 公司已开始研发这种猪,希望解决猪器官向人类移植时出现的免疫性问题,让猪的器官与人体完全兼容。


技术的突破当然是好事,但是,一个更进一步的问题来了:如果基因编辑真的能带来惠及生命健康的重大成果,富人是否将更优先享受到?


对此,Church告诉甲小姐:“我的确有这个担心,但生物产品其实造价很低,真正的花费是在确保安全性上。我们真正的目标是:把价格降低、让人人都用得起。科技发展进程总是这样的,技术发展了,价格自然随着降低。”如今,Church已经在动物身上进行了很多基因治疗临床实验,这些治疗价格都不高。


在基因编辑领域,除“治疗性编辑”引发争议,“增强性编辑”也受到严厉限制。


增强性编辑”,即通过改造基因让人类变得更完美的技术,肥胖、脱发、近视眼,这些不受欢迎的基因可以删掉,跟感知能力相关的基因,则可以增强,视力和听觉将更敏锐,记忆力更好,生殖能力更强。相当于人为创造出一个更优秀的人种。


但“增强性编辑”的真正问题在于,其不仅可能会破坏人类基因的多样性,让人类彻底失去应对未来环境变化的生物学基础;对社会而言,它可能造就永久性的阶级分化,甚至被一些野心家用于大范围地定向改造人类。


试图想象这样一种情况:有钱人利用基因编辑技术,从胚胎开始,就创造自己的生理优势,他们智力更发达、容貌更俊美,体格更健康,加上后天的悉心培养,良好的营养和教育投入,以及家族在事业上的帮助,很容易就能取得人生成功,控制社会资源,普通人将难以与他们竞争。最终,社会将分裂成两种人:一种是基因没有优化过的普通人,另一种是基因经过优化的高级人类。整个社会阶层处于严重固化状态。


刘慈欣小说《赡养人类》就展示了类似的灾难性后果。“第一地球”是一个彻底推行私有制的文明,结果贫富不断分化,最终演变成1个终产者,20亿贫穷人口的极端社会体制。连空气的使用都被机器精确量度,严格收费。最终一部分人活活窒息而死,其余人拼死冲出户外尽情呼吸新鲜空气。太多人“违法”导致“终产者”无法依靠机器惩罚所有人,只能将其全部逐出星球。


那么,我们究竟该如何对待基因编辑技术?


Church表示,基因编辑伦理风险需要政府监管,但政府只能管到政府资助的研究。要通过各种伦理讨论、媒体覆盖,甚至街头抗议——以强烈的社会需求推动实践,才能彻底改变社会准则。他说道,“我担心很多事,我也鼓励大家去担心,但要以采取行动的方式去担心。一定要做事,谨慎地做,做确保安全的基因工程。”


事实上,人类历史长河中,从来都是科学技术在推动社会变革,推动价值观演化。只要一项科学发现是正确的,或者一项技术发明对人们生活有好处,从来没有哪个社会习俗或者伦理标准可以真正阻止它们走向应用。堕胎、避孕、试管婴儿都是例子,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基因编辑不会是下一个。


因此,与其诉诸伦理或者用舆论一味打压基因技术,不如用严格的专业监管和法律来进行约束。单纯地禁止科学家合法研究某一项技术,往往会把相关技术研究推向暗处。医生和科学家们会出国去到那些允许此类技术的国家,或者根本没有立法的国家去实施这项技术,这已经在其他技术上被证实是会发生的。


学界已意识到这个问题。2015年12月1日,在CRISPR技术取得重大突破的一年后,人类基因组编辑国际峰会召开,会议直指人类基因编辑的伦理边界。在3天针锋相对的激烈讨论后,峰会通过的声明,最终为研究利用基因编辑技术修改人类胚胎或生殖细胞开了绿灯,声明中,没有堵死对生殖细胞、人类胚胎基因编辑这条路,特别是临床领域,甚至肯定了对治疗重疾、增强人体方面进行胚胎基因编辑和孕育的可行性和迫切性。但声明同时指出,被修改的生殖细胞不得用于怀孕目的,人类基因组应在所有国家之间共享,而且要随时重审生殖细胞基因编辑及其临床应用问题。


说了这么多,甲小姐想起了《南方周末》陈斌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。他说:“利益,只有利益,而不是对科学的爱,会促使公众去了解转基因。”转基因如此,甲小姐想,基因编辑也同样如此。